顾濯明白这句话里强调的事实,有些遗憾,没有后悔。
无垢僧转过身往水榭外走去。
声音随着他的脚步响起。
“我知道,当天死在你手中的那些同门大抵都是咎由自取,但不论如何,终究是我的同门,我没有办法忽视这个事实的存在,选择接受你的好意。”
小和尚自嘲说道:“忘了是多久以前,有人和我说,这世间没有比立场更高的对错,而我对此不屑一顾至极,总觉得没有事情是分不清的。”
听着这些话,顾濯突然间回想起皇后在夏祭那天与天下人说,要让这人世间不尽是灰色,为黑白留有余地。
谈何容易
不,不只是不容易,这也许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之一。
“再见。”
无垢僧拿起伞,在踏进雨幕的前一刻,重复说道:“希望还能愉快再见。”
顾濯道别,目送。
如注般的雨水还在下着,从屋檐上不断淌落,与瀑布其实无区别。
水榭不得安静,池中锦鲤不敢冒头,整个世界却像是陷入另一种宁静中。
直到裴今歌的到来。
“你为何不告诉这小和尚,当天是那群僧人先对你动的手”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悦:“那群秃驴是抱着杀人心思来的,那就有该死的道理。”
顾濯没有说话。
裴今歌眉尖紧蹙,不满说道:“不要和我说这有什么意义这种白痴废话,小和尚要谈黑白,要聊对错,那你就把事实给摆出来。”
“什么是对的,这的确不好分辨,我不否认。”
她面无表情说道:“但什么是错的,这从来都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东西。”
顾濯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正是因为明白,所以他才什么都没说,要留无垢僧一个心安理得。
裴今歌看懂了他的想法,眉眼间怒意忽然散开,直下唇角,笑靥如。
“如果你拉不下这个颜面,我去和小和尚聊聊好了。”
“……何必如此”
顾濯无奈叹息。
裴今歌嘲讽说道:“可我就是不喜欢你办起事来这种黏糊劲儿。”
顾濯看了她一眼,纠正说道:“真正的黏糊是欲言又止。”
裴今歌想了想,发现这句话更有道理,很是干脆地认了错。
然后她问道:“你伤愈后准备去哪”
顾濯说道:“这对你很重要吗”
“要不然呢”
裴今歌神情自然说道:“就像你那天说过的,如今的我不适合再回去神都,让皇帝陛下左右为难,那便算得上是无家可归,只能为自己找些有意思的事情来做了,而这恰好是你最擅长的事情。”
……
……
推测是对的,顾濯离开玄都,为的不仅是与佛祖见。
他没有故作隐瞒,简单地和裴今歌聊了一遍,关于天道宗的事情。
到了这时,裴今歌才明白余笙为何不与顾濯同行,要留在玄都之上。
玄都若是生变,当今世上有资格镇压那群先贤的修行者屈指可数,而余笙毫无疑问是最擅长做这件事的那个人——这些话顾濯自然不会说。
“你准备从何处入手”
裴今歌眼神分外明亮,毫不掩饰对此极感兴趣。
顾濯诚实说道:“不知道。”
裴今歌不想说话了。
顾濯看着她,忽然笑了。
裴今歌蹙眉问道:“你笑什么”
顾濯没说,心想总不能说这样的你颇为可爱,那和调戏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准备先弄清楚另外一件事。”
他问道:“盈虚当年和席厉轩在荒原深处做了什么。”
裴今歌墨眉微舒,心想这事尽管不如所谓天庭来得动人,但也算得上是有趣。
就在这时候,她回忆起一件事情。
“如果没有意外,王景烁应该收到你的那封亲笔信了。”
“最好如此。”
“听起来这些事都在你的计算中。”
“顺水推舟罢了。”
顾濯答的很随意。
裴今歌懒得再搭话,走在水榭边沿,伸手去接这天地间第一场春雨。
夹杂着寒意的雨水很是清凉,可以静心。
顾濯看着她,忽然问道:“彻底放下过去的那些东西,有感觉稍微轻松些许吗”
裴今歌不回头,说道:“你呢”
顾濯说道:“我很怀念这辈子最开始在长洲书院那三年。”
裴今歌闻言,想着那时候的他不必忧心未来,不必担忧身份暴露在天光下,享受着少年少女们崇拜的目光,书院师长们的礼让三分。
那的确是极为美好且值得怀念的幸福时光。
“但我不是你。”
她双手捧起雨水,轻轻搓洗着脸颊,声音带着憾意:“可没办法把事情做到这种境地,大概是因为我心中那自由的世界,不像你如此的清澈高远”
说完这句话后,裴今歌转过身,去到顾濯身前。
相隔咫尺,两人静默互望。
直到某刻裴今歌挑眉,做了一件颇具挑弄意味的事情。
她把雨水打湿的手伸到顾濯的脸颊,忽然低声问道:“冷吗”
顾濯不解,说道:“还好。”
“假如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呢,其实……”
裴今歌微微歪头,饶有兴致地用指尖轻抚着他的脸,似笑非笑说道:“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位祖师。”
话音落下,顾濯怔住了。
他的身体被一道强烈的寒意笼罩住,如若置身于冰天雪地中,冻彻骨髓。
他皱起眉头,凝望着仍未收手的裴今歌,神情早已沉重。
这句话太过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可言,完全不在他的计算里。
水榭一片死寂。
有雨被冻结成冰,似珠落玉盘,叮咚作响。
顾濯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寒意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便在这时,裴今歌终于忍不下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杠铃般的笑声,从她的嘴里响了起来,回荡不休:“不行,不行,你居然信了,你这也能信的吗!”
水榭外,雨还在下,滴答滴答个不停。
仿佛这天地也在笑顾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