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对于长安百姓来说,可真是个新鲜日子。
先是皇城中隐隐传来鼓声,似乎有人在呐喊躁动……紧接着皇城外的守军就紧张了起来,便连城门都关闭了!
“是鲜卑人反了吗?”
“据说是南衙的相公们反了,要清君侧!”
还未等消息灵通的长安坊民们打探清楚,传扬开来。
就见皇宫上空,一柄青色的油纸伞在飞旋,渐渐笼罩整片天地。
长安上空骤然一暗,所有人抬头,都只能看见天上那柄遮蔽了日月的巨伞。
伞面下的黑暗笼罩了一切,犹如乌云,犹如黑夜……
整个皇城之中,所有人,着甲列阵的禁军,祭起各种法器的太监们,都感觉到突然的失重,尘土、落叶,各种杂物都漂浮了起来。
御膳房中,各种架子,酒坛,锅碗……甚至那巨大的石狮子,都朝着天上漂浮而去。
而天上最高之处,除了那参天巨伞……
只有一点微小的金光悬浮在天际,伴随着黑暗中滚滚的雷霆声,一声奶声奶气的“吔!”
充满了强者气息!
那一点金光俯冲而下,一个小不点般的人儿,朝着下方的皇城,缓缓而坚定冲拳!
此时崔浩已经出了城门,他看了头上的巨伞一眼,浑不在意的背着手,朝着乐游原而去……
青龙寺山门向上,大门紧闭。
身后长安,那一点金光落下,一瞬间的寂静,笼罩了整个长安城。
随即便是让所有人心惊肉跳的一颤,仿佛整个关中平原都震动了一下。
无数禁军被天上那大伞缓缓旋转释放的元磁之力,毫无反抗之力的将身上的玄甲连人一起摄到了半空。
那无匹的元磁之力,让雷光在他们身上跳跃。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天上的夜空中,有一只庞然大物,犹如真龙一般在缓缓游动。
它散发的元磁之力,犹如无形的手抚摸过众人身上的重甲。
叫禁军大气不敢喘。
随着北衙正中,一个方圆三十丈的拳头粉碎了一切,内行长和大长秋两个大太监,殿前禁军统领夏侯震,以及一个神秘的老供奉。
四尊阳神真人散落在四周的大殿,或是砸穿了屋顶,或是坐在废墟里……
一个身穿黄袍的老者站在拳印中心,周身罡气龟蛇盘结,凝为玄武,接住了半空中浑身赤金的矮小身影一拳。
那边的银童子,已经掏出了大圣雷音琴,小手都已经伸到了琴腹之中。
那位皇者才抬手道:“且慢!二位好汉,二位金童且慢……朕的龟虽寿神通,虽然炼成神龟腾蛇二相,但终究未能大成玄武。”
“这一拳吃得下,再来一拳,朕可吃不消了!”
“二位竟有如此修为,当是有道之士,有何所需所求,尽可以谈,尽可以谈啊!”
旁边的大长秋元载,果断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
崔浩推开了后殿的大门,入眼就看到那一面照壁之上,和尚给士子斟茶的壁画。
崔浩只是笑了笑,举步便迈入了其中……
入眼一亮,天地皆宽,别有一层广阔,尤其是在此刻长安笼罩在一张巨伞之下,压抑沉重的时候,步入壁画,眼见天地苍茫心中便是一空。
元神的神念扫荡,而眼前的景象之真实,就连崔浩也微微点头。
而钱晨就盘膝坐在当中,旁边是跪坐侍茶的不空和尚,对面是空出的一个蒲团。
崔浩却有些惊讶,但也径直入座。
毕竟崔家那两个出了青龙寺便去了宫中,连回家报信的功夫都没有。
自己五行运化,元神暗合五德,因为后辈血脉相连的影响,提前算出了青龙寺的变故,可那李氏子,竟然提前在画中等好了自己。
莫非他也能算到自己什么时候来的?
“莫要多想,画卷之中的时光停在了这一瞬,无论你何时进来,见到的都是这一幕!”
钱晨端起汤壶,将一流清泉点在杯中,左手持着茶筅微微打搅。
见崔浩微微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他才笑道:“而刚刚这一句才是算出来的!”
崔浩挺直腰杆,看着杯中茶沫起伏,细小的泡沫泛着白华,变幻万千,看了钱晨一眼道:“小子无礼!你李家还与我家有亲,自称一声晚辈,有何不可?”
“不说前世种种,便是今世我也与李宝同辈……”
崔浩吹胡子瞪眼:“李宝在我面前,也只是一个小辈!”
“楼观道主不拜现在佛,不拜过去佛,只拜太上道祖……崔兄你可敢自称太上真传掌教的长辈?”
崔浩只好打个哈哈,摇头道:“牙尖嘴利,说不过你!”
他抢着端起钱晨点好的茶,吹着胡子,转头把面上的乳花吹了一圈,笑道:“你这楼观掌教的身份,还没个人承认呢!名不正则言不顺,太上道都不认你,还好意思自吹?”
钱晨放下茶筅,看了一眼这个老流氓。
没想到堂堂北地世家之首,竟然是这般惫懒无赖的模样,也是有趣。
钱晨伸出右手,纤细修长,犹如菩萨一般柔和的手指虚捻,三指上翘,两指微合,仿佛有一珠拈在指间。
崔浩透过其间,只看到若虚若实的一颗灵珠散发妙光,当即放下茶杯,正襟危坐,垂首服身,恭敬行礼——“炎帝之后,清河崔氏,见过太上!”
钱晨松开灵珠,将手拢回袖中。
崔浩这才抬起头来,散了发髻,瘫坐着,一脸不可思议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太上三宝之中,最为玄妙莫测的道尘珠,居然在这一代认了主!”
微微闭目,他才道:“楼观道这场大劫,焉知非福啊!”
“既有此珠,自是楼观道主在前。”崔浩整了整衣裳,依旧披散着头发,笑道:“道主此时入世,莫不是想要赠陇西李氏一场机缘,断了尘缘?”
“若是同心同德,何必扫那尘缘?”
“若是离心离德,又有何尘缘?因果始终是佛家之妄说,我辈道人,信不得……”
钱晨顶着头顶偌大的因果道果,无视了诸天万界之中,举起大道的那尊身影,信口雌黄。
崔浩抿了一口茶,大赞道:“好茶!道气十足,逍遥自在啊!”
钱晨也同样笑道:“好品位,配得上我亲手点的茶!”
旁边的不空低头看了一眼旁边自己亲手捣成团茶的楞严三昧叶,目不斜视,只是心中默默敬佩面前这两人的随口胡言和臭不要脸。
“太上合道,元始治世,首重这个‘治’字,若是上下有序,阴阳和谐,五行相生便是‘治’,若是上下失衡,阴阳失调,五行相犯,便是‘不治’。”
“治与不治,首重‘无为’!”
“顺天应道,便是无为。所谓长幼有序,男女有别,亲亲之道不可不察,诸如胡人这般乱人伦,晦阴阳,执刃生杀,不知理也!”
“亲亲之道?”钱晨垂目,看着空荡荡的茶杯道:“那是什么?”
“爱人!”崔浩道:“爱人近乎道,掌教以为如何?”
钱晨点了点头。
太上合道,依依不舍,但并非无情,而是至情。
元神道果几乎重塑了诸天万界的大道,它保护着所有人的自我和人性,将那凌驾万物之上,主宰大道的存在都化为了‘人’。
让他们有了爱恨情仇,种种心动,维护他们的人性不被大道磨损。
所以爱当然是大道!
‘人’也近乎道……
“那爱又是如何诞生的呢?佛门说有情众生,道门说上古天真,在道德伦理都无的时候,在一切蒙昧之前,我们是如何学会‘爱’的?”
“有人说,有知即有情,但有了知觉,就一定有‘爱’吗?”
“若是如此,天下如何能见到那遍地的惨事?”
“推己及人,道主,你第一次感知到‘爱’的时候,难道不是父母怀抱,触碰你的一瞬间?而老夫第一次自然而然的爱,也是见到幼子的一刹那。”
“所以,人之初,性之善,源于爱。”
“大道之正,在于爱人!”
“父母报之以爱,孩童无知,却难还之以‘爱’。”
“所谓逆人伦,乱阴阳,便由此始。种种诸恶乱象,首在不爱。父母养之,倾尽心血,儿乃壮,弃之不顾,如此贪暴淫恶,一发不可收拾。天地之间,若都是此辈,与禽兽何异?”
“人族能养,始因为爱。但养而不教,爱而不顾,那父母见子,何必养之?”
钱晨沉吟许久,越发觉得面前这老头有意思了!
此人维护礼法,居然是因为礼既是‘爱人’。
他的意思是,人性源于爱,而爱的起源是父母……
根据钱晨对母系社会的认知,这里‘父’存疑,至少是源于母爱。
所以母爱塑造了人性,但幼童的无知,往往不能理解和塑造‘爱’。
也就是说,人天生是爱人(子)的,但人并不天然是人,而是感受了父母之爱,才成为人!
所以成人和爱人之间,有一段兽性蒙昧的时期,而想要度过这一时期,便需要教化。
在人还不会爱人的时候,需要教化来塑造他。
而这种塑造和教化,便是‘礼’!
既然人是大道,爱是大道,那么礼也是大道,只不过是人之大道。
钱晨总结他的核心意思是——“仁者,爱人!克己复礼,人道成焉!”
“所以孝乃人道第一伦,礼法之首?”钱晨反问道。
崔浩点了点头。
“那因孝而忘爱,因礼而忘仁,如何?”
钱晨神情始终淡漠。
“因孝而忘爱,尚不失规矩,因礼而忘仁,始终是人!”
崔啖道:“天地秩序,唯有遵循亲亲之道,推己及人,才能正之……”
听到这里,钱晨绷不住了。
若是说前面说的尚且是诸子百家的某些共识,到了这一步,崔浩跳的就厉害了!
他提倡用爱和孝,塑造人族最基本的秩序。
即在家庭之中,父母爱子女,子女服从于父母,然后便是弟弟服从于哥哥,年幼服从于年长,妻女子服从于男子,建立一个双向以‘爱’和‘礼’为基础的秩序和共识。
这一点天周神朝时期,诸子便已经塑造成功了。
但对于诸子塑造的另一些东西,对于集体的认同——‘忠’。
对于集体秩序的认同‘义’!
却避而不谈。
只谈论最基本的‘孝’塑造的家庭秩序,大而到整个天下,对于人道秩序的支配。
也就是将家庭的外廊无限扩大,直到成为孝之礼法的完全体——家族。
或者说,世家!
此人认同世家的秩序,认为一切的混乱都是世家秩序的混乱之果。
他想要建立的秩序,就是世家的血脉,亲亲那一套,围绕着天然的强弱、暴力建立起来的秩序分配权力。然后将这个模式推往天下……
“崔兄!”
钱晨摇头问道:“人人有亲亲,人人爱人。但亲疏有别,不持公义道德,争斗岂不更加激烈?而且斗争起来,子不忘父仇,父不忘子恨,若是激斗,那不是非要杀人全家吗?哦!按照你的理论,非但其父其子,甚至连兄弟叔侄,乃至五服亲族,一个个都要杀过去,不然仇恨永无止息!”
“最后人都杀完了!哦……不必杀完,就要杀到你自己头上了!”
“杀一人而杀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当然有公义……”崔浩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