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难过,亦不要寻仇。」王导说道:「三十年前我还不懂太多,彼时便不如邵太白。三十年后的今天一—」
王导嘿然一笑,道:「他做得不错。我终究只能缝缝补补,而他却能开一朝之基,高下分矣。这个天下,他的想法比我多,看得比我远,输了正常。」
曹淑紧紧挽住王导的胳膊。
王导拍了拍妻子的手,以示安慰。
「世儒去了,他比我决绝。做人有始有终,甚好。」王导叹息道:「若有王氏子弟寻上门来,勿要相见。我以前觉得夷甫多大言,又过于偏向平子、处仲,
心中微有不忿。事到如今,却还要他来伸出援手。世事难测,诚如是也。」
「罢了!罢了!」王导长叹两声,道:「有人谓我管夷吾,有人笑我无政,
对错得失,都不重要了。」
「阿龙———」曹淑擦了下眼角,道:「回去吧。」
「好,回去,回去。」王导就像一个卸下了千钧重担的宦海老吏,一身轻松,挽着妻子,徐徐而归。
这一辈子,意气飞扬过,懊悔不选过,壮怀激烈过,又装疯卖傻过,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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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厌疾之日。
山玮不知道自己为何又来到了丹阳郡城。
或许这里已经成了他心中的某种符号了吧。
堂堂外戚,却不入中枢任事,只抱着丹阳尹之职不放,徒惹人发笑。
杜义也在这里,无聊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府君。」他轻轻起身,行了一礼。
山玮回完礼后,张口结舌,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都不合适。
「金秋盛景,府君不看看么?」杜义问道。
「秋风萧瑟,有甚可看?」山玮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世人皆喜秋实,府君难道不喜?」
「命将休矣,哪来的秋实?」
「山彦林不是回来了么?」杜义笑道:「秋实便在彼处。」
「我拉不下脸来。」山玮说道:「彦林虽然心思活络,怕是也做不来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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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义点了点头,道:「如此,还有一条出路。」
山玮坐正了身子,盯着杜义的眼睛,问道:「出路何在?」
「将建邺完整地交给天子,便是出路。」杜义说道:「吴都之中一—’
「宫殿巍峨,楼台高耸,金碧辉煌,宛如仙境。将此交予陛下,一功也。」
「金镒珠服,桃笙象蕈,蕉葛升越,鹤膝犀渠。以充朝廷府库,二功也。」
「高门鼎贵,魁岸豪杰,虞魏之昆,顾陆之裔。令其北面而事,三功也。」
「吴姝越女,赵姬齐娥,四方佳丽,深宫贵妇。可娱天子晚年,四功也。」
「楼船轻舟——」
杜义一桩桩数下去,山玮算是听明白了,这是要保住汇集了东南精华的财富,不致其毁于战火,让征服者完整地接收,这便是他可以使劲的地方。
「山彦林比你想得明白。」杜义又点了他一句。
山玮闻言,神色复杂不已。
山氏是外戚啊,不殉国就算了,还带头降顺,有点不地道,更有些难看。但事已至此,要想保住性命,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喉!丢人啊!山玮暗暗叹息。
「府君还有两千郡兵吧?」杜义又说话了:「山彦林携八千历阳之众回返,
如此便是万人。除贤昆仲之外,建邮还有何兵?」
「王处明手里有数千新募之卒。」山玮说道:「石头城四千人,台城有四千兵。会稽王似乎亦有些许人马。南边刘超、赵胤一一罢了,他们的人跑散了不少,已然不足三万,士气低落,若非拘在营垒城寨之中,怕是散光了。」
「历阳精兵骁勇善战,或许只有京口剩下的六七千北府兵能与之匹敌。」杜义说道:「抓牢兵权,最好把台城四千人马控制住,如此进可攻退可守,无忧也。」
山玮缓缓点头,旋又看向杜义,道:「事到如今,弘治可否解我心头之惑?」
「府君但讲无妨。」
「你到底什么时候当上细作的?」山玮认真地问道。
杜义哈哈大笑,道:「府君何必执着于此等细枝末节?」
「万一将来不得免,举家赴死,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山玮说道。
「府君说笑了。」杜义收起笑容,道:「我有些话是假的,但你我之间的情分不是假的。且放宽心,只要保住建邮,平稳移交,君断不会有事。」
山玮长叹一声,道:「便再信你一回。田宅、财货、庄客都可以不要,今只求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