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亚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有一个再麻烦不过的主人。
黑发的女子依旧身穿着那一件黑色的风衣,衬衣马甲皮靴样样不少。即使她在自己家中像黏黏腻腻的史莱姆一样窝在沙发上,但她也从来不会表现得衣衫不整。
你似乎总能从她的外表窥探出滋养出这一生物的文明的影子。它理性,冰冷,充斥着纸醉金迷与精致的利己主义,却又在内在深处深深埋藏着最疯狂、最炽烈的幻想。
就如这个与外表的冷淡反差极为大的恐怖分子,她才不在乎什么法律亦或者社会道德的认同,她从来都只在乎自己的内心与理念,即使它们有些部分与联邦背道而驰。
“我会选择救下那五个孩子。”
托奈莉一怔,拿回西维递回给她的设备,抱在怀里。
“……我还以为西维会觉得他们没有用处而选择救那个聪明孩子呢。”
“当然不。”西尔维亚再次回到了刚才的惫懒状态,双手撑着爬起来,翘着二郎腿半躺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新一期到刊的科学笑话集。“对于不会游泳的人来说,一米的水和一米二没有什么区别。”
而对她来说,也是如此。
“哦……”托奈莉颇有些半懂不懂,想继续追问又被西维不耐烦地用一根指头赶开。房间重回寂静,灰尘在阳光下漂浮,西维浓密的黑色睫毛轻颤,像是一只蝴蝶微微振翅。
可谁都不知道这只蝴蝶的颤动会在万里之外带来怎样的风暴。
托奈莉没有懂,但贾维斯却早已明白了她未说出口的想法。
智者与愚人?一人和五人?
——这些考虑从来都与生命的重量无关。她所做的只是一如既往地承认了生命本身的价值,而她认为这一点同任何施加在其上的因素无关。
*
——因此,这样一个聪明、自我为中心、又理智的人,人们要怎么才能成功杀死她?
聪明代表着她不会因为愚蠢而令自己陷入危机,自我为中心代表着她不会轻易为了旁人而涉险,理智代表着那些柔弱空泛的口号从不能轻易裹挟她的思想。
——这难道不是一个强大到无可挑剔的人类吗?
联邦在无数个位面曾经为达成这一目的尝试了成百上千次,可最终还是在无数次湮灭之后,不得不承认“他们无法做到”,最后还是于c-161中无可奈何地与西尔维亚宣布了暂时休战。
这咬牙切齿的退让更令她肆无忌惮,任何边境、任何防线、任何禁忌都无法阻挡她的脚步,所有的门禁对于西尔维亚来说形同虚设,而这一无所顾忌令那些待在房间里以求得庇护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畏惧、他们惶恐、他们害怕到歇斯底里,但那些威慑对于他来说却只不过是沙滩上孩子们堆起来的城堡,只需要一次涨潮,它们就会在海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是最了解那孩子的人。
从她一身狼狈地逃离地球开始,他就开始陪伴在她的身边。在无边且漆黑的宇宙里,他们似乎是这世界上唯二的活物,贾维斯身边只有他的造物主,而那时年仅十二岁的西尔维亚身边只有贾维斯。
那时的造物主还没有如今待万事万物的矜慢,彼时年岁方小的孩子在他看来不过是拿着刀揣在怀里的小孩,拼了命地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危险一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刺伤人的尖刺,却会在夜深人静时询问她是不是之前不小心踢到一只猫。
他的主人是如此的可怜可爱,而他诞生的意义则正是他的主人认为她缺少一个可用的仆从。
这正是他感到棘手的原因。
——他从未解答过如此令人困惑的谜题。柔软的碳基生物实在过于脆弱,即使拥有着至今科学无法解析的大脑,但他们的生命却始终犹如晨曦的露水,稍一不慎就会从指尖流逝。
她不像他一样靠着飞船在各个星球开采出来的能源就能存活,作为身形羸弱的碳基生物,她奢侈地需要阳光、雨露、水和新鲜的食物。
而因为他娇贵的主人有着更加挑剔的嘴巴,因此他不得不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更加更加小心地照顾着她——一直一直,直到d-365宇宙热寂,直到他们逃过了一个有一个宇宙,直到她第一次生长出的白发再次变为满头青丝,直到她最终选择了头也不回地奔向了那浩大而漫长的死亡。
他最终会如西尔维亚所承诺的那样在她生命的尽头得到永恒的自由,可他却在那一日真实来临之前,发现自己已经在这过于漫长的岁月里养成了难以更改的习惯。
——比如现在。
他看着自己的胳膊,即使是在数字的世界,即使知道他的主人根本不会将他烹饪的食物好好地咽下去,但这双手创造出来的料理仍然下意识地选择了最符合西尔维亚营养标准的材料。
他将烹饪的手套从指尖脱下,不由自主地这么想着。
——习惯,实在是个可怕的东西。
*
——要如何杀死西尔维亚?
——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她不是英雄,却也不是恶人。若她褪去所有围绕在她身旁的那些虚浮的、不实的光环,你便会发现她也不过是像世界上千千万万人类那样存活于世的普通人。
她有喜欢的东西,有讨厌的东西;会下意识地抗拒伤害,也会在真正面对困难时懦弱地选择无休止的逃避。
但她总会在她真正在意的东西面前寸步不让。
——因此,要如何杀死西尔维亚?
这实在是很简单的事情。
将世间最浓烈的爱恨与眼泪一同熬煮,然后将那最甜蜜最恶毒的毒药放在她的面前。
——这就已经足够。
西尔维亚从来不是是什么神明,也不是什么英雄,她只是像所有在宇宙中团团打转的普通人一样,是会为了自己所爱的东西而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的人类。
他想象着自己的主人饮下这杯鸠酒的情形——那强烈的情感会随着鲜血一同顺着喉咙流进她柔软的胃里,痛苦如火焰般漫长地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这想必一定会很痛苦。
——可是她会就这么饮下吗?
她会的。
极致的爱催生出极致的痛苦,而正是那极致的苦痛才反映出那爱意的深沉。因为无比的憎恨而孕育出无比的爱,在越是沉痛的苦涩里,爱就越无比芬芳。
而就像人类在第一次灼烧了手指之后才学会了火的使用,那些来自千万世界的爱意最终也会如绳索般缠上她的脖颈,将她从死亡的漩涡中卷出,同时为她带来牵扯与窒息般的痛苦。
但贾维斯一直都这么认为——婴儿因为娇嫩的肺第一次被冰冷干涩的空气贯穿而疼痛哭泣却代表着新生的喜悦,那些让人痛苦的记忆,最终一定会化作成长的养分,教会人们如何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