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不由得轻叹一声,引得萧云笙看了她一眼,眼里包含了很多东西。
他今日很不同,平时那般少言少语,这会只顿了顿,便继续说着这屋子里曾经发生的故事。
“我母亲在宫里日日鲜花汁水养着,一双手也从未做过刺绣,沾染过春水,从未吃过苦。
和我父亲相知没多久,我父亲便又出征,不久后传回我父亲在前线失踪生死不明,那时她正在准备先皇的祝祷礼,当即自请出宫。”
萧云笙说这话时,唇角的笑怎么看都透露着无奈。
“她不会骑马,其他人听到打仗早就拖家带口躲得远远的,偏她将全部积攒的钱财拿出来到底找了人驾马车带她去前线,最后几十里路实在无人敢靠近,便将自己和马捆在一起,沿着人家指着的方向连夜赶路。等到了营地,马累死了,她的手也勒的血肉模糊,也是从这儿以后,她再没抚过琴弦。”
江月忍不住泛酸。
即使没见过萧云笙的母亲,可只听着都能想象出一个鲜活的人,奋不顾身的模样,这样的女子活的像如同一捧烈火,让人忍不住心向往之。
“后来呢,后来如何了?”
江月忍不住出声催促他继续说。
有美在侧,又为他如此奋不顾身,两人心里又早就彼此欣赏,按戏文里该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佳话才对,可为什么,最后就变了心。
还因为妾室闹的萧家被贬。
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月心里翻涌了很多心思,悄悄去看萧云笙,他沉浸在回忆里,表情很淡,但手上攥着的拳头被捏出暴起的青筋,邪泄露了他心底的不平。
江月心里一疼,顿时为她的鲁莽有些不忍心,轻声问着:“将军,不如咱们先回去,日后再说。”
萧云笙缓过神,安抚的笑了笑,却缓缓摇头:
“前线的境况远比传进京中的要艰险,为保粮草,我父亲只身涉险引走敌军。”江月想起他一战成名,被百姓津津乐道至今的战役,也是只身犯险。
不愧是父子。
“一人难抵千军万马,他的失踪其实是被生擒了,但也万幸那些人知晓他的身份,暂时留了一命。”
“定然是他们知道萧府的名声,不敢轻举妄动。”
“不,他们是在谈判。”
萧云笙摇头,目光早就穿透了屋舍,放在那片战场上。
“以我父亲的头颅为筹码,谈放人的条件。”
“朝廷,定然会拿钱赎人吧……”
江月表情僵住了,若是从前她定会毫不犹豫自己的想法,但经过这次的事,她愈发看不懂了。
过去总说朝廷,说官家,勤政爱民,是个好皇帝。
可却对二皇子烧死那么多人毫不在意。
百姓的性命不重要,可这是将军,总也不会不在意吧。
“若被擒为人质,不能逃脱时,自刎才是归途。”
从萧云笙口中说的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甚至连情绪都没有,仿佛他说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
自刎,会被后人歌颂。
若为了活命,成了辱没朝廷脸面的存在,失了气节会被世人辱骂百年。
萧云笙说的淡然,抽出怀里的匕首。
他用长枪,也用弓箭,却时时刻刻带着这匕首。
江月见过这匕首,之前对着傅蓉发誓便是这一柄,这会子突然反应过来,萧云笙日日带着,防身是第一,但最重要的,是怕他若有一日会沦为阶下囚,用来自刎,能不失了气节的活着。
“荒唐!”
江月站起身,一张小脸气成一团。
攥着袖子走了两圈,心里还是被堵的闷疼。
“为了守护百姓,国家已经牺牲了这么多,为什么想要活成倒成了罪!难道不该为了自己爹娘好好活着,不该为了自己的姓名活着么?”
一想到每一次将军上战场,每一次都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江月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下意识看向萧云笙的手。
她知道这双手上头每一处茧的薄厚,日日夜夜练习御敌,日日挥舞着长枪握着刀剑磨出来的。
她也是亲眼见过他那衣袍下数不胜数的旧伤。
没人比他更了解,被生擒后,萧老将军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处境。
什么心境。
“萧老将军定然是逃出来对吧。”
江月都已经开始回想从前听的故事里,有什么是她没注意的,能从这些陌生的过往里找到百姓口中熟悉的版本。
没想到萧云笙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是逃出来,但,也丢尽了颜面。”
“朝中有人怕这些能让蛮夷重新整顿兵马,所以一直上书一拖再拖。更何况答应了这些,便是明晃晃的让步,所以朝中一大半的官员跪在御书房阻止官家答应,若是答应蛮夷的要求,军心大乱,所以一直瞒着,几乎就要宣告,我父亲临阵脱逃,是逃兵,哪怕说他意外身死,或是成了逃兵都不能有一个被擒的将军。
身为将士,我自然明白答应,让步便是辱没朝廷的颜面……”
蛮子失去耐心毁了他父亲的手,让他再无力拉弓以他当年的宏图规划不出半年,蛮疆就被攻下,拿回大半的草原。
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却无一人说出口。
萧云笙指尖捏碎了铜镜,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地上,妖冶刺目,让人心痛。
江月惊呼一声,急忙扯起衣袖按在伤口处。
低下头轻轻呼着气安抚着他的伤口。
好不容易包好了伤口,看着那伤口不出血江月放下心,撑着身子就想坐起来,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按住了头揽在了怀里。
江月抬头对上他无声的黑眸,长睫轻轻颤动,竟然觉得莫名的心慌,急忙转过头不去看他,伸手想将他推远些。
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开,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能佯装淡定催促着他继续说下去:“还没说完呢,你母亲,后来又做了什么。”
萧云笙忍了又忍,指尖微微捻动将想要捉住她长睫的心思压了下去。
明明那长睫没贴上他的手臂,但每一次眨眼都如同蝴蝶振翅,心不由自主都跟着轻轻颤抖,只觉得又痒又麻。
喉咙微滚,萧云笙将目光望着屋里的铜镜,几个呼吸才缓缓平息起了翻涌的欲望。
“什么都没有,是我母亲等不住了,悄悄换了最美的衣裙,带着琵琶就这么独自迎着数道利刃一步步走到了敌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