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淮南王进京已经过去了近一月,皇后的态度,也从最开始的坐卧难安,逐渐变得焦躁,烦闷。
因为监视淮南王的人手回报说:自从与东宫太子见面后,淮南王要么去照顾病重的兄弟清河王,要么就一直待在淮南王府,并没有任何异动。
“这是真的”
太极殿内,皇后有些不可思议,不安与不屑在她心中杂陈,随即喃喃道:
“有阴谋,这其中定然有阴谋。”
对皇后汇报此事的,乃是侍中贾模,作为皇后的族亲,他也持相同的看法。但令他感到迷惑的是,他并未发现任何对方露出的破绽。
“殿下,我们不止派人监视了淮南王府,同时也监视了东宫。”
贾模将费解藏在了内心深处,端坐在一旁的席案上,对皇后徐徐道:
“这些时日里,他们没有接见任何可疑的人物,包括他们府上的门客,除去正常的物资采买以外,也没有任何的异动。”
他分析道:“事出反常,无非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们事先做了布置,淮南王的发难不过是一个幌子,令我们无暇顾及其他。”
皇后不耐烦地抖动着肩膀,嗤笑道:“他们两个废物,不愿意出面,又能做成什么事不外乎就是暗中活动,拉拢一些亲王和士族,连血都不敢溅的货色,装装样子,莫非就真以为能行了”
身为贾充的女儿,两轮政变的胜利者,帝国最高的掌权者,皇后自信有资格评判别人。
在很早之前,父亲就告戒过她一个道理:男人生来就是要相互厮杀的动物,在厮杀之中,恐惧流血的人,往往会最先倒下。因为这种人的懦弱会散发出一种气味,让他堕落成猎物,这种气味很难消除,一旦出现,就将伴随终生,轻者为人奴役,重者为人杀死。虽然她是女子,但她肩负着家族的荣誉与重担,她也没有丈夫可以依靠,因此,她必须成为比男人还要强硬的女人。
而在皇后看来,太子的隐忍与淮南王的阴谋,却背道而驰,不断地散发出懦弱的味道。
“殿下,还是不能轻敌。”
贾模不知道皇后的想法,若知道,他大抵也是不赞成的,因为他也明白一个道理:人常常会产生一种幻觉,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实际上,势单力薄如高贵乡公,尚且都敢杀出宫门,又何况是众望所归的太子呢
因此,他仍然慎重分析道:“尚有另一种可能,他们在和我们比较耐力,想等我们先忍不住犯错,然后他们抓住破绽,对我们进行反击。”
贾后冷笑道:“思范,大人在世时曾说,对于猎物来说,大抵猎人活着,就是一种罪过。而对于猎人来说,罪过只在于还不够强大。”
“我不相信他们能够做到什么。我已经等不及了,与其在这里与他们空耗精神,不如就让他们动起来,把监视的人都撤了,去监视齐王、成都王,不外乎就是这些人罢了,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能做些什么。”
“要不要再等等”贾模并不赞同皇后的决定,他说:“或许我们可以等等赵王的消息,孙秀是个机灵的人,或许他能探听到什么消息。”
“不要相信这种小人。”皇后仍旧果断地拒绝了,一想起孙秀在关中引起大乱,最终导致后党被群起讨伐,皇后对孙秀就充满了仇恨,若非看在他进献钱财还算勤奋,算是一条有用的走狗,她早就诛杀了这只丑陋无比的老鼠。
她评价道:“这种小人或许可以锦上添,但不可能雪中送炭,更不可能做成什么大事。”
说到这里,皇后有些意兴阑珊,对贾模说:“思范,你的那个钓鱼的计策也无甚用处。照我说,河北当下闹了乱子,可见还是放松不得,出镇河北的下一任人选,还是早些定下。呵,只要我们握住河北、关中这两个重镇,这个逆子就算拉拢了再多人,又能如何总归是提头来见!”
贾模听得有些心寒,他想:皇后实在是太沉不住气了。
这些年来,贾模与皇后常有分歧。对于皇后的种种暴行,贾模并不阻止,但在他看来,政治是妥协的艺术,想要长久地把握权力,退让是必不可少的。
既然对手已经亮剑,也就成了众矢之的,这时明退暗窥,等待对方在得胜中犯错才是正道。怎么能想着直接刀兵相见一旦矛盾爆发到这种地步,朝廷的权威也就丧失了,大乱也就不遥远了。
但这些话,他却不能直白地说出来。
因为皇后归根到底还是女人,女人被情绪左右的时候,是不会和人讲道理的。所以他只能暂且忍让,等待皇后从情绪中走出来,再换一种话术进行进言。
此时此刻,贾模只能暂且告退了。
等贾模走后,皇后也感到自己有些失态。但只要一静下来,想起司马允质疑时的场景,她就会产生浓重的杀意。
但与表现出来的趾高气扬不同,这杀气并非来自于她胜券在握,而是本能告诉皇后,她似乎是弱势的一方,这让皇后感到恐惧,恐惧才会产生杀意。
皇后一生中最自豪的就是,她与普通的女子不同,虽然面貌并不美丽,但她拥有男人所不及的魄力和智慧,所以才能从容地获得胜利。可这些时日里,她却隐约察觉到了自己的犹豫和不安,好似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这让她对自我的刚强也产生了些许质疑。
这是沦为猎物的前兆,也是皇后所决不允许的。
不过这么多年来,皇后也有独特的方法来恢复自信。
她唤来黄门孙虑,直白地说道:“我要先沐浴一番,然后睡一觉,等傍晚醒来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我要在嘉福殿看见一个漂亮男人。”
说罢,她也不理会孙虑是怎么做的,自顾自离开了太极殿,乘上车舆,踏上了洛阳宫的主道。
对于旁人来说,洛阳的宫殿是一个限制重重的地方,总有地方是不能进入的。例如朝臣不得出入北面的后宫,宫女不能进入太极殿,宫卫不得擅自离开圈定的巡逻区域,就连皇帝也不能擅自离开皇宫。
但对于皇后来说,洛阳宫却已经是她的皇宫,她可以堂而皇之地在太极殿会见百官,可以到太后怡老的建始殿卧榻歇息,可以在西游园中肆无忌惮地泛舟,可以在云龙门审视禁军,也可以在芙蓉殿里会豢养男宠。甚至闲来无事时,她还能到金谷园去巡游。在洛阳宫,没有皇后不能进出的地方,同理,也没有皇后不能干的事情。
皇后抵达嘉福殿后,宫女们已经把浴桶准备好了,一批人在调试水温,另一批人则在布置七彩纱帐,一些橘色的、白色的、黑色的猫在殿中跑来跑去,天色还没黑,但灯笼已经装点起来了,配合上馥郁扑鼻的熏香。殿内醺醺然,好似一片朦胧彩色的梦境。
脱了衣物后,皇后将自身沉浸在浴桶内,在热水的浸泡中,只觉得一切疲乏和愤怒都离去了。她轻轻拍打着水,似乎随着水的形状变化,权力也正渐渐回到自己手中。
她看着这座宫殿,心想,这已经是自己的宫殿,自己现在在做的,是历朝历代所有女人都没有做成的事情,即使是吕后看见自己,她也只能拜服。她没必要纠结那些过去,而是应该更进一步。
起身之后,两名宫女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给皇后揉搓身体。皇后也审视着自己的躯体,她问宫女说:
“你们说,我美吗”